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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江左余年》张旭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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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母亲曾告诉她,舒城开桃花,惊蛰至后,谷雨霖霖,最是落英缤纷。

婉转的曲音拨动珠玉织就的帘幕,宫商角徵间绕梁成韵。帘幕后隐约可见一吴衣丽人倚在窗边垂眸听着,面上表情看不甚清。

窗外庭院空旷,雨雾迷茫,秋叶凋敝。苍茫间天穹垂低,远山朦胧,万顷间山河间是一片“西屠庸蜀之郊,北裂淮汉之涘,东苞百越之地,南括群蛮之表”的江左。

吴衣丽人便是东吴的太子妃周氏,午后她听乏了曲子,就着落檐轻敲的雨声出神。

 

建安十五年,她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生母。

那个时候她年纪尚小,只记得母亲一双染满了江南水雾、红了眼圈的眸子看向怀中安静懵懂而不知事的她,素白的手爱怜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你父亲最爱说的,便是吾女当如舒城之桃花……”

江左笼在一种喷薄而垂暮的光中,夕阳透过窗棂,斑驳了一室凄惶。灵堂隐隐约约的哭声里,满院惨白的丧幡随着江畔晚风晃呀晃的。

“然这乱世之中,纵是倾城容貌又有何用。”

又是不大不小的一声叹息,却好似耗尽了毕生气力。她蜷缩在母亲的怀里,见一身素白的主君走近了曾最仰仗的谋臣的棺椁,一拜。

日薄西山惨淡的微光挣扎着在他的身侧扯出长长的、单薄的影。

外结君臣之谊,内交骨肉之亲。

生死与共,荣辱相托。

也不过如此。

 

2.

建安十三年的大捷之后,父亲曾带她归了舒城故里。

二位兄长虽已非黄口小儿,却还是羡慕着小妹能够随父归乡。别时循兄长扯了扯她的双髻,道:

“不好好听话,回来就给小丫头剃个光头。”

她听罢赶忙伸手护住自己的头发,一脸委屈样,可怜兮兮地撇起嘴来。

“………呜”

尚且说不清话,她只得迈着不稳的脚步靠近父亲撒娇。她是幼女,又生得粉雕玉砌,惹人怜爱。父亲当然是最宠她的,于是蹲下身抱起她,许久未笑的脸上露出些许轻松。

 

临走时,她随父亲入宫觐见吴侯。她被未着铠甲的父亲当成宝一样揽在怀中,大大的眼睛打量着陌生的宫殿。在过一个枝蔓葳蕤、百花方兴的回廊时,她不安生地左顾右盼。

廊边的小花园中,一个云鬓映花影,约莫及笄之年的少女恰巧也瞧见了她。少女钟灵毓秀眉目端庄,看到她初是一惊,待看清楚抱着她的人时便展露出和煦的笑容。

小孩子都喜欢美好的事物,她跟着也就傻兮兮地笑了起来。

“姐、姐姐……”

父亲听到她的声音,回身四下打量。

“步夫人。”

款款走来的吴侯新宠步夫人娉娉婷婷地同父亲行了礼。而她怔怔望着少女走近,只觉得这个大姐姐生得真好,什么礼仪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步夫人弯着腰矮下身子,娇俏地勾了勾她的鼻子,继而温柔地把一朵桃花插在她的鬓边。

“大都督的女儿年纪小小便乖巧可爱,当真是一个美人胚子。若妾身能的一子,定是要聘她为妻。”

父子听罢也只是笑笑,习惯性地将手握成拳置于嘴边轻轻咳嗽。

 

然而步夫人宠冠六宫数载,终其一生未尝得一子。

 

3.

家里的旧宅早已被当年决意追随旧有知交的父亲变卖,只剩下更换了名姓的牌匾旁旧日父亲同故人栽下的一树桃花,枝繁叶茂景象和乐,正衬得知交零落故情伤怀。

自古名将如美人,不教人间见白头。

落满地的春色,兀自累此世人情。父亲同故去的讨逆将军一般年岁,私下里他常言自己是偷得余年。近十年荒唐岁月,他屡经大战,谋略江左,辅佐少主,安抚四姓。此时父亲牵着她的手一一踩过那些细嫩的花瓣,只言片语未道,恍然间已泪满脸颊。

怀旧情一捧,竟不敌韶光错落。策马奔驰八百里,只为孩提一语,可跪拜时堂上高座之人却已是与先主公眉目略似的从弟。

 

在舒城暂居的地方也有一片桃花树。

簌簌落花中一个面容俊秀的少年站在树下,手按在腰侧悬着的长剑上,背影挺拔。

“绍哥哥!”

马车刚停下,她就迫不及待地扑向那少年。父亲被她吓到,紧张地向前一靠勾住了她肥嘟嘟的短腿。

“你若喜欢,不如就嫁给你绍哥哥罢。”

少年回过身来,笑语泠泠;一手托住她肉呼呼的身子,一手向姨夫行了并不标准的揖礼。

“奉母之命,侄儿绍在此立迎姨丈。”

 

少年同他们并行了一段路,言说吴侯将他的姐姐许给了江左士族陆氏的陆议,母亲知道以后颇为欣慰。她走在两人中间,拽着父亲的胳膊,去抓少年的佩剑,两人都停下话侧头看她。

偏此时她什么都不做了,乖乖巧巧地凑到父亲旁边去。见两人突然安静了倒也不紧张,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瞅着父亲,直到父亲憋不住笑了出来。一旁的孙绍也被逗笑了,却因长辈在侧而显得内敛涵养。

 

转眼舒城飞花缱绻韶华,少年的笑容如江水上的涟漪皱起,消散不见。

 

4.

父亲最后一次出征前,两个兄长均已领职在外,独她一人伴在父亲身边。母亲日夜担忧,可她少不经事,只识得军中兵士兵戈,热闹非凡。

 

午睡直到日迟方才醒来,哄她入梦的父亲已经去了主室。丝丝缕缕的琴声勾勒出斜阳的寸光,仔细听来声声全是半生呕心沥血,每一个拨弦扣指都带愤懑忧虑。疆土轮廓的磅礴裹着江南小调的柔和,百年心事终向平淡,已无可相诉。

 

“父亲…”

满室戎装凌然的江左重臣,父亲高坐堂上,不胜寒冷。

她声音带着睡梦的朦胧,个子又小,一心国事的父亲并未注意到她。倒是坐在最后的一个目光清澈的少年将军,手摊开一叠纸包着甜果子,勾了她过去。

她抱着果子就吃,多年后也只觉得那少年面上一双眉目,清澈得就如同朝时江边饮水的小鹿。

众人终于散去,父亲却手握成圈抵在嘴边,猛地一阵大咳。

一旁留下候在父亲身边的银甲将领匆忙上前,她扶着门边站着,模模糊糊看见父亲摊开手,一片赤红。

知道那是不好的东西的她,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有被父亲忽视的不甘,有对陌生的鲜艳的颜色的恐惧。

父亲闭上眼睛,竟也无声无息地湿了眼眶。银甲将军看看她,又看看父亲,不知所措。

 

父亲终还是去了,去一个不知输赢的战场,赴一场经年之约。

临行前父亲还念着她的名,好听的声音一字一句许诺着,“如果你是男子,我便带你上战场。”

 

他蹲下身怀抱着自己唯一的女儿,亲昵地替她挽上额前发丝。然后翻身上马,再未回顾。

 

那些发丝在父亲松手后很快垂下,遮住了她的眼。

 

“大虎姐姐,爹爹还会回来吗?”

 

已被许给哥哥的郡主鲁班抱着她,站在江风萧瑟的城墙上。郡主孙鲁班是步夫人的长女,也是吴侯的第一个孩子,颇为受宠;这样的安排,哥哥和父亲都将之视为主君的恩宠和安抚。她也喜欢这个有些美艳妖娆的大姐姐,大虎是郡主的乳名和字,也成了她亲切呼唤嫂子的称呼。

 

月余后父亲病殁于任上,只留给她一个断了弦的琴,一张染了血的江山寥廓。

 

那日的背影是父亲盔甲上的灰白长羽凭风而扬,慢慢地重叠成她更深露重时的噩梦里满堂飞扬的幡纱。

 

5.

曾有江南好,旧景入梦来。

 

父亲去后主君赐她复归舒城,修葺老宅,倒也安住了些时日。

 

天气晴好的时候她找人安一个小榻于花架下,枕着落花偷得浮生半日闲。她越来越能理解父亲当日带她出游时的心情,盼着吴侯能忘了她的存在,让她于此小城恬淡地度过一生。

 

她有时会站在庭院里发呆,桃花芬芳的四五月间,那少时相许的胡话,桃花树下的作答,她一蹦一跳地跑到站在桃花树下的绍哥哥面前的旧景,历历在目。

 

她愿能以瓮头清酒代一生飘萍,然终只是痴人说梦。

 

先是孙绍的爵位被夺,随之而来的是长兄故去的信。

长兄去世的时候她已经懂事了。丧讯传来,本就有些茫然的她失手打翻了一个汉初的杯子,然后无助地捂着脸恸哭直至发不出声来。

 

等舒城的桃花开罢了几个春秋之后,建邺来了诏书,聘她为吴王长子、即吴太子之妻。

 

她把诏书摊在父亲留下的断弦琴上,暗淡了的血迹让她想起那日父亲带血的双手抚着琴,琴音是肃杀与愤懑,是惆怅与熟稔。

 

传令的人似是受了何人叮嘱,不仅递来了聘书。还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些这几年建邺宫中之事,最为重要的就是主君被封了吴王,想封步夫人为后却屡遭上谏。而近来颇受器重的大臣,大约举了几个如陆议、全琮之辈。

 

她静默听着,不加言语。

 

6.

流光容易把人抛,繁华只应梦一场。

她顿了顿抚琴的手,仰头去看窗前瓶中开败了的桃花枝。

 

那是几日前绍哥奉召来建邺时,于袖中取出予她的一枝桃花。当时她携幼子英来见,那孩子聪慧,仰着头问她。

“母亲,那是桃花吗?”

她摸着那孩子的脸庞,像父亲当年抚摸她时一样。

长子殁的时候她沉默了三日,悲喜都静的如木塑。而太子殁的时候,她只觉得悲恸一瞬,胸中闷闷的,连一丝泪都流不出了。

 

她的前半生如光风霁月御白马轻蹄,山水清嘉浮光流溢面目皎然;她的后半生如晦涩无光秉短烛染泪,家国破碎滂沱冲散浮萍漂泊。

 

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

 

7.

在不算漫长的之后岁月里,她揽着儿子一遍遍怀览着这些旧物,已经被泪水染皱了的书信记载着亲人的死讯和家族的衰落。

 

主君称帝,她随之成为皇太子妃。风风光光的嫁礼,然后就是夫君去世的丧礼。

那个眼睛清澈的将军已然身居父亲当年的高位,他托人传来口信,说当尽力保她母子平安。

 

每一个日落空旷宫闱的黄昏,她缓步行于缀了竹帘的长长回廊。闭目所见,均是满堂白纱渡江风,也渡了她一生。这忘川水冷的,似深宫中的恩怨相争。

 

子因父贵,虽父死子不继。她也落得安宁,隐居深宫别院。

 

长夜漫漫,史书凉薄,她这一生终非自己所抉择。

 

8.

“母亲,逃不掉了。”

儿子趔趄的脚步和满身的血腥气息,是从她小时候起就熟悉的味道和印记。

宫室依次亮起了灯,火把和兵戈的声音交杂着。她抚着掌下的琴,是父亲留给她的那张。断弦和血斑依旧,勉强弹起,晦涩难听。她又让英儿掌灯,摊开父亲予她的那张图。纸上尽是东吴的疆域。她抬手,指尖从那些清秀隽永的字迹上抚过……豫章、庐江、会稽、吴郡,后世魏晋风雅,自此传承千年。而东吴,却要气数将尽了。

 

昔日怀抱着她登上城墙的长嫂早已改嫁他人,此时站在宫门前风光无边;一柄长剑直指过来——“谋逆之人,当诛。”

 

谋逆?

 

这一场家国天下,都是父亲半生戎马谋予她家的,她又何必监守自盗?

 

原来少了便是少了,便再也不是那个调。

原来没了便是没了,再无英主忠臣,仁君枭雄;再无舒城桃花,白马飒踏;再无锦绣年华,共这场逐鹿争霸。

 

9.

一场接一场的乱事内斗,一夜又一夜的灯火兵戈,一页复一页的史书青简。

她自缢而亡,幼子英被杀。二宫之争爆发,那眼睛清澈的将军左迁贬谪,抱憾而终。不久摄政去世,失去依仗的长嫂政变失败死于敌手。

琅琊王孙休被迎回继位,其妻子朱氏——即是孙鲁班的同父同母妹妹,步夫人的次女孙鲁育的女儿被立为东吴皇后。

孙休去后,孙皓登位。至天纪年间,西晋终破建邺城,三分至此告终。

 

归去来兮,如梦难语。

 

10.

建安年间,舒城尚偏安江南一隅。

三月有春雨,绽满树满城的桃花。随风落英之时,十二三岁的少年翻上树杈,越过院墙。

他轻巧地折断一节不长的花枝,扔向树下负书而诵的玩伴。

 

树下少年仰首望来,未及束发,长衫大袖更显眉眼温润。

“兄长。”

他唤着院墙上不住摆腿的少年,声如碎玉泠泠动听。

 

“舒城最美的,还是这周家院中的桃花树。”

被唤作兄长的少年叼了枝草,眯起眼躺在院墙上说。

 

当是时,江左尚安,无兵无战。尾尾江舟映渔火,飒飒江风落晚霞。

处万物之逆旅,经百代之过客,江左余年,当如长梦。

 

俯仰感之,川上月难留。

 


写在文后:

全文为历史向短片,描述的角度是周瑜之女。因为史书上并无其名,而什么名字似乎都配不上这位理应面容姣好、风华绝代的女子,故全文以“她”代称。

文章自赤壁之战开始叙述,贯穿人物为嫁于吴太子孙登的孙周氏和步夫人之长女孙鲁班,结束为西晋灭吴,三分天下自此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