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那一年的黑色六月,考场内每个考生挥汗如雨,头顶上的旧式吊扇旋转时发出的“吱呀”的呻吟声,空缺的座位,印岚虚浮的影子……无数的场景历历在目。
铃声响起,纪亦忧拖着疲惫的身体从考场缓缓走出来,在拥挤而不断传出议论纷纷声音的人潮中随波逐流。
“纪亦忧,”纪亦忧疲乏地抬眼,一抹黑衣在她模糊的视线中翩翩起舞,印岚巧笑嫣然,苍白如莲的嘴唇吐露出的却是毒液一般刺人的话语,“我妈死了,带着你们陆家的小生命一起死了!”
心脏传来一阵阵的钝痛,甚至来不及有任何语言抑或肢体的回应。
印岚扭曲的五官和她身上刺目的猩红液体染满了纪亦忧整片的视网膜,毛细血管不断升温及扩大,甚至听得见耳鼓膜阵痛时嗡嗡作响,最后她浑身战栗并尖叫着晕倒在考场外滚烫的地面。
残破的画面在半梦半醒的混沌中时隐时现,伴随着剧烈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声,它们将无期限地埋藏在纪亦忧的梦境里,无止境地撕扯着她的理智和几近崩溃的神经。
你知道吗?
我好恨你。
第一章
我们往往只会对在乎的人心生不满,因为,一个眼神或者一句话的不默契、会错意就可以让人耿耿于怀,所以我们也只会弄丢不想失去的人,他们明明说“爱会让人怎么打都打不散”,可事实是,即使没有分开,我们也已经稍稍松开了彼此的手。
温柔不再。
五月,连续闷热的日子。
午后的阳光明明已经被压城的黑云藏得严严实实、毫无用武之地,却还是拼命通过已经被它炙烤得滚烫的空气来折磨芸芸众生。
纪亦忧显然就是受害者之一。
齐肩的短发被汗水疯狂浸渍后像游蛇一般缠上汗涔涔的脖子,纪亦忧像被晒化了的雪人一样软绵绵地趴在教室的课桌上,不时伸出手指夹着纸巾对自己往昔的美好形象进行维护。转眼间,薄薄的一袋纸巾已经见了底,刘海却怎么也弄不干,整个人看起来狼狈得像是刚刚从一场暴风雨中狂奔过的落汤鸡。
纪亦忧纤细的手指捏着那只空荡荡的纸巾塑料袋怔忡半天,终于想起来男闺蜜就在后桌的事实,于是讪笑着转过身,又顺势懒洋洋地趴在了宋尧的课桌上,“哎,宋尧你有没有带纸巾?借我点呗。”
后桌一直是绝佳的资源开发地,真是不用白不用。
“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不过依我看,这回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宋尧搁下正演算的题目,随手把笔放在嘴唇与鼻翼之间的位置,上唇微翘将水笔架起来,后脑勺则枕着双手,身体微微后仰,一副气定神闲的审判者模样。
“哎,真讨厌,印岚你看啊你男人欺负我!”纪亦忧恼羞成怒,抓起宋尧演算的草稿纸随手一揉,一个纸团横空出世,很快又被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向邻组的印岚。
“我说你们两个活宝能不能消停点啊?”印岚“啪”地一下关上了小镜子,放下黛色眉笔,无可奈何地揉了揉自己的额头,然后深呼吸,甩了甩手就当自己在驱逐小宠物之类的玩意儿,“好了好了我给你纸巾,纪亦忧你也是的,管一个大老爷们要女性用品算个什么事啊?”
“又不是卫生棉,还女性用品呢……”纪亦忧虽然不满地嘀咕着,却还是低眉顺眼地接过印岚递过来的纸巾,同时斜着眼鄙视了一把正幸灾乐祸的宋尧。
当“三人行”的后半句不是接“必有我师焉”而是“必有情侣”的时候,要么就是其中之一的电灯泡被忽略得无比尴尬,要么就是其中之一被另外的两个人组成的小两口欺负得欲哭无泪。
纵然纪亦忧对他们两个人“喜结连理”有一千个不满意,却也还是庆幸他们三人组是后者。
没错,印岚是纪亦忧的发小兼死党,而宋尧这个在高中时代突然插足的第三者,则充分利用了现有的人力资源,一跃升为纪亦忧的男闺蜜兼印岚的男朋友。
“纪亦忧,有人找。”站在走廊上吹风的同学永远是课间辛勤的通讯员,此刻,我们敬爱的通讯员同志正敲着纪亦忧旁边的那扇玻璃窗,挑着细细的柳叶眉、一脸暧昧地看着她。
而通讯员的身边站着的人,则是制造了这暧昧场景的始作俑者——陆森然。
刚刚撕开的纸巾包装的尖锐处突然把纪亦忧的手指扎了一下,她愣了数秒后才慌忙低下头吮吸着微微刺痛的手指,同时用微微颤抖的声音支支吾吾地应着:“我这就出去。”
“哎,那是陆森然诶,他居然主动来找别班的人,而且竟然是来找我们的纪亦忧哦。”暧昧这种事情自然需要一个快嘴婆出来一语道破,紧接着,浪潮一般的议论声就打破了原本安静的自习气氛。
陆森然。
纪亦忧从初中时代开始就暗恋的人,算算时间,整整五年。
此刻慌乱的心情岂是一个“小鹿乱撞”就能完全概括的?
纪亦忧的后桌也好奇地抬起头来。一向和善的宋尧在对上窗外陆森然温和目光的那一瞬间,突然眯起了眼睛,瞳孔里写满了狐疑和不屑。
班里喧哗的声音让印岚也微微抬起了头,看着纪亦忧早已染上绯红的脸颊,她像是突然被针扎了一样用力抿住嘴唇,故作轻松地转头,努力压抑住强烈的好奇心而不去看窗外的陆森然。
桌面上的小镜子却有意无意地倾斜着,分毫不差地映着陆森然英俊的侧脸,以及印岚面部细微抽搐的表情,她像是努力隐忍着什么情绪,力量随即被转移到手上,捏着水笔的白皙手指因为过分用力而变得通红。
“陆……”纪亦忧还来不及看清陆森然的表情,视线里就已经只剩他淡漠转身之后颀长的背影,以及丢在燥热空气里的一句不咸不淡的“跟我来”。
“是!”中气十足的回答,纪亦忧下意识地把刘海往后用力一甩,一副打起十二分精神听命长官的精忠报国样子,只差没行个军礼。
“可是究竟是什么事情……”虽然百思不得其解,纪亦忧轻声嘟哝着,却只能无奈地耸了耸肩,一路小跑跟上了陆森然并不算快却有着长腿优势的步伐。
毕竟,哪怕仅仅只是尾随陆森然的背影,就已经是五年来梦境里最亲密的画面了不是么?释然的感觉不禁油然而生。
如果说恋爱是两个人的事情,那么,暗恋就一定是一个人的专属。
纪亦忧把双手插在口袋里,低下头轻轻耸肩羞涩一笑。
虽然未曾表白,但是陆森然的名字却被她反反复复地写在日记本里,没事捧着写满了他的名字和暗恋心路历程的笔记本,翻阅着追寻他的身影的字句就觉得甜蜜,就像是偷吃之后唇齿间残留着甜味的小馋猫意犹未尽地舔着舌头。
不是没有幻想过毕业告白之类的粉红情节,只是,她总觉得时机未到。
初中毕业的那一年,纪亦忧手里捏着烂熟于心的情书跑到校门口想要堵住陆森然,最后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甩下一堆像她一样的怀春少女,头也不回地坐上了自家的豪华保姆车风驰电掣地绝尘而去。
她突然明白,生活并不是偶像剧,光是女主角爱得你死我活是没有用的,因为现实中男主角完全不会注意到麻雀一般存在的女主角。
虽然纪亦忧成绩优异,与陆森然不相上下,可是家境的悬殊才是最现实最残酷的距离。
而距离这种东西虽说抽象,却真实地存在着,而且也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宛如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越来越远。
一旦陷在回忆里就无法自拔,走神的状态下纪亦忧本能地尾随着前面那个头也不回的身影,直到她一个不留神撞上了突然刹住脚步的陆森然。
“陆森然,你找我到底是……”为了保全自己的美好形象,纪亦忧只好悻悻地往后退了几步,忍着痛而没有去揉通红的鼻尖。
“欢迎你,从今天起成为我们陆家的一份子。”陆森然眼神坦然,对纪亦忧友好地伸出了修长的手,脸上挂着看不出喜欢或者讨厌态度的礼节性的微笑。
纪亦忧设想过千百种与陆森然两个人之间独处时的开场白,却一次也没有想过会是由他主动,更没有想过他一开口就是这样犹如晴天霹雳的一句话。
在此之前,哪怕是同班的时候,骄傲而冷漠的陆森然都是不会轻易理她一下的,而文理分科之后仅仅在学生会有偶尔的交集,无一例外的都是在公众场合交流公事。
“一份子……”大脑像是突然被真空机抽空了一般,纪亦忧猛地抬头,对上陆森然深邃而难以捉摸的黑色瞳孔。
她不明白他的意思,却隐隐觉得不会是类似告白的语句。
因为她并没有胆大妄为到这个荒唐的地步,哪怕仅仅是幻想,也不曾有过。
“你母亲已经帮你收拾好行李提前搬过去了,因此放学之后你就不用回去了,直接在校门口等我一起回家。”陆森然见纪亦忧丝毫没有要伸手的意思,碍于礼节,只好向前一步,握住了她此刻微微颤抖着的微凉的手,极力用亲和修饰却还是免不了生分的语气,“虽然我们的父母还没有举行正式婚礼,但是我想,你应该不会介意多一个哥哥。当然,你也可以选择直呼我的名字,我并不介意。”
说完,陆森然如释重负地露出了舒心的笑容,然后目不斜视地与纪亦忧擦肩而过。
短暂交汇然后分开,两个人瞬间重新沦为陌生人。
然而陆森然擦撞过来时微小的力道却让纪亦忧单薄的身体晃了晃,然后她就像一根朽木一样立在原地,闭上眼睛静静听着他的脚步声一点点地远去,直到确认他不回回头,她才像一只被扎破了的气球一样绵软地滑落在地上,眼泪突然流到了方才微微上扬的嘴角周围。
暗恋了五年的人和自己的结局居然是成为法律上的兄妹,人生际遇如此戏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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