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四年,我的父亲出生在广西一个落后的小县城。那年我国政治局势飘摇不定,那年外国的经济稍有起色,那年在西北的无人区我国第一颗原子弹成功引爆,响遍了世界。那一年,是龙年。
奶奶说龙年出生的人通常过的很艰苦,年幼时嗤之以鼻,当我长大了细细回想,才明白父亲的一生,就是对这个说法最好的应验。
父亲在家中排老三,受时代影响,虽然因为年龄不够故不需要像大伯那样去偏远的地区插队,但从学龄开始便是与主席的语录相伴,熟记各种条例,随口就能喊出完整响亮的口号。我相信,那个时候的父亲,一个在一九六七年同众人一样失声恸哭的孩子,一定是一心爱党向党的,我甚至可以看到左手捧着放于胸口的语录,右手攥拳宣誓的父亲脸上闪闪的骄傲。
但是,就在一九七七年,一个重大的变故改变了父亲的一生。爷爷的职业是教师。这个在那段日子中十分敏感危险的职业。当父亲全家都以为爷爷躲过了相同身份的人所遭不幸而窃喜时,小县城中与爷爷有着私人恩怨的人借着文革的余波尚未消散,借着解放反正之风尚未吹到遥远的南方,借着手中的所谓权力,给爷爷扣了顶帽子,调出家门“劳动改造’’。
于是刚刚上高中的父亲便成了众矢之的。十多岁的同龄人的言语虽然没有恶毒的本质,但仍给父亲造成了莫大的伤害与难以言喻的痛楚。无数个白天独自上课,在周围似有似无的嘲讽中低头,无数个夜晚独自望着寂静的星空独自伤神,父亲终于还是熬不过去了,放弃了难得的上高中的机会,在十四岁的时候选择了外出谋生,开始了他一生的艰辛。所以我想正是因为这个变故,小时候爱党向党的激昂慷慨和那时的心酸委屈形成了巨大的落差,才会有后来父亲醉酒后一味的和我痛斥党的不好不公。
他曾在街头当过混子,叼着劣质的香烟,穿着自己改过的破牛仔裤,打着赤脚,光着上身露出他仍然瘦弱的胸膛,勒索独自归家的孩童,偷别人的瓜果小物件,被别人从街东打到街西,在飞扬的尘土中爬起来,擦掉嘴角的血,捡起被踩得半灭的香烟,夹在手中,回头朝边叫骂边走远的失主吐了口唾沫,继续游晃在街头。
他曾经做过各种学徒,水电,厨艺,修理工……在不同的师傅的呵斥与责难中,他熟练地掌握了各种生活技能。他曾将自己攒了很久的钱换了一批干货,为了省运费从云南边境一个人推车回来,路途并没有一帆风顺,好几次都遇到了劫匪,虽然父亲从未说起过那时具体的情况,但从母亲的只言片语和父亲右手上狰狞的刀疤中我可以想象一个人面对带武器的匪徒的父亲如同一只守着自己最后的食物的孤狼,红着眼睛嘶吼着与之搏斗,伤痕累累地逼退劫匪后从路边草丛中翻出记忆中的敷伤草,放在嘴中嚼烂,简单的涂抹在翻开的伤口上,吐了口浊气,继续赶路。
命运有时就是如此无情,在外面闯荡的父亲勉强在半死不活中维持自己的生活,并没有让父亲真正的发财,但这对奶奶来说已经算是很幸运——没有爷爷支撑的有三个孩子的家庭少供养一个在当时确实令人倍感欣慰。
父亲二十岁时,爷爷终于也是得到了平反,奶奶也由公社的成员转为了事业单位的正式员工,同时为父亲寻到一份铁路路检员的工作,一个虽然辛苦繁忙但相对稳定的工作。但是不知是对家乡产生了莫名的憎恨还是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父亲没有选择这份工作,而是考取了工人资格证,离开了家乡,来到如今我出生长大的小城的一家国有玻璃钢厂当了一个工人。
都说上帝给你关上了一道门,哪怕没有给你打开另一扇窗,也会为你在墙上破开条缝。命运的无情中给了父亲一份新的希望,在工厂中父亲认识了母亲,开始了他们一生中第一次我想也是最后一次恋爱。放弃学业的日子没有让父亲有着很好的文化知识素养,但却使父亲的生活饱满又充实,闯荡中学到的东西派上了用场。每天锡碗中不同的美食,工作上厚脸皮的分力照顾,强行地介入母亲生活为母亲解决那些细琐问题,满手淤泥捧起的一大把净白的荷花,单车上两人风中扬起的头发……聆听一脸幸福的母亲轻声描述这些纯洁美好的细节,没有星级饭店的大餐,没有金闪闪的首饰,没有时下流行的摩托车,但我看到了父亲的爱,霸道而温暖。
很快父亲与母亲便结婚了,在工厂宿舍中,他们携手建立起了新的家。
幸福过后要面对的是更严峻的生活形势。这次父亲不再是一人吃饱全家不愁,他的肩膀上分别增添了年轻的婚姻与嗷嗷待哺的我。
虽然工作十分认真卖力,效率高技术过硬,工作绩效没得挑,但由于性子直脾气暴,父亲并没有在工厂中做到很高的职位,只能是以一个小组长的工资养活着三十平米宿舍里的三口人。本以为工龄和绩效会让人际关系并不怎么好的父亲慢慢有晋升的机会,但九十年代刮起的国企改革倒闭风吹到了我们的生活的小城,和许多工人一样,父亲和母亲双双下岗,只得到了一笔不多的补偿金。职工宿舍已经不能再居住,父亲决定买新房,这不仅花光了我们家的全部积蓄,还使家里欠了一大笔钱。记忆中父亲牵着我四处借钱,一向自尊心很强的父亲一路低头赔笑,被昔日的“好朋友”拒绝,脸上一僵后又迅速恢复笑容,心里刀刻般的计算着除去路费后仅剩的伙食费还能撑多久,说:“没事没事,没有就算了,大家都不容易。”然后抓着我的手继续走向下一个可能借到钱的朋友家,依稀中只记得父亲当时的手有些许苍凉,但仍然有力。
新房终于落定,无论怎么艰难,好歹让一家人有了落脚之地。父亲母亲开始重新找工作,母亲进入了一家纺织厂当工人,而父亲靠以前学的手艺自己单干,上门帮人装修防盗网,门,窗和楼梯。半年的时间里,父亲加班加点,省吃俭用,起早贪黑地干活,把欠的钱悉数还清。他告诉我,欠别人的尽早还,否则失了诚信,拖累双方,哪怕自己多苦一些也无所谓。这是我从父亲身上继承的良好品性之一。
生活逐渐稳定,我也开始进入学校正常上学。如果说母亲对我的教育是“文”,那么父亲对我的教育便是“武”。平日里父亲寡言少语,一天辛苦工作之后早早便休息。但这并不意味着父亲对我的学习生活不闻不问。当我犯了错,无论大小,都会被揍,只是轻重不同。父亲喜欢喝酒,醉意上头之后便挑我的毛病,我若顶嘴,便动手揍我。年幼曾十分讨厌甚至憎恨父亲,因为当时看到的只是他打我时那愤怒可怖的脸。而现在我才明白这些打骂让我成为了一个守规懂则的人。曾经有一次,在发现我偷拿外婆的钱去游戏厅疯玩一天后,他从游戏厅中像拎小鸡一样把我拎走,在外面扔下,然后一路把我踢回家,用木棍打得我浑身青紫,嗷嗷直叫。这痛不仅深入骨子,而且使我心中有了恐惧,一个界限,一个不敢触碰的禁区,再也不敢乱拿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后来我逐渐长大,打变得少了,主要成了骂,父亲不管我学习的过程(那是母亲的工作)他只看我成绩的数字,而进入青春期的我经常和他因为成绩的事吵得楼层震动,邻里皆知,结局往往是以我痛哭流涕心里默念下次一定考好给他看结束。那时得不到父亲的理解曾一度想过离家出走(当然没践行),后来转念一想若不是父亲如此苛求,现在的我也许早已高考落榜早早进入社会游入苦海。
高中的时候我同许多少男少女一样早恋,一度荒废了学业。高二失恋的时候以为失去了全世界失去了活着的理由,在教室哭到嗓子坏掉,哭到全身痉挛被送去医院,然而躺在病床上我看到的是旁边哭得同样伤心的母亲和一脸心痛的父亲,并不是我的前女友。回家的时候,腿还抽搐的我由父亲背着,一路都没有感到颠簸,感受到的是父亲坚实温暖的肩背和粗糙有力的双手。这肩这手,平日里撑着家,现在托着迷途的我。从那一刻,我真正明白,父亲母亲,才是我最珍贵的人。
终于成了大学生,开始学会了理性看问题。我终于明白父亲对我那无言的爱。他将他能给的一切都给了我。只要我有想要的不过分的东西,他便立刻买给我,却从未给自己添置新衣,也从不花钱打理自己,甚至不让母亲多买一些东西,说是为了存钱给我读书,结婚,买房......写到这,我已然哽咽,也再想不变出华丽的辞藻去描绘父亲那伟岸的身影。
我的父亲和天下的父亲一样,不会刻意去说爱,他的爱藏在行动中,他的苦从不言谈,他的难从不展现。我难以去体会他从七八层楼上拉起楼下的防盗网,悬在半空中装配的感受,无法体会夏天酷暑炙烤流尽汗水的滋味,也无法触到寒冬不锈钢管上的温度。他从没告诉我他有多累,只是为了让我安心学习,没有心理压力。我欠父亲的很多,将来还会欠下更多 ,我知道这辈子我都无法偿还这些。我只有尽力用行动去表达我对父亲的爱,像父亲那样少说多做,无论是物质上的或是精神上的,我会尽己所能去回报父亲的爱,并且将来我也会成为这样一个父亲,会隐忍,能担当,将苦累和爱都深藏在自己的身后。